第3章 兄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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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年聖上龍體欠安,不問國事。

一方麵,朝政都交由一母同胞的弟弟廬江王打理;另一方麵,似又有其他考量,將京畿防務大權授予東宮,從城外石頭城和新亭駐軍,到外城城防司、巡防營,再到台城禁軍,都由太子掌管。

王爺居於城東的東府城,代行皇權,日理萬機,政務繁忙自不必說,聽聞阮二公子走失,竟夤夜趕來問候。

阮相為兩朝功臣,如今雖稱病隱退,早己不問政事,但在朝中人望仍高,王爺對阮相甚為恭敬,他今夜低調簡從而來,也請阮相免了繁雜禮儀,屏退仆從,在堂上敘話。

“二公子既己無恙回府,本王也便安心了。”

堂上燭火輝煌,亮如白晝,廬江王目光如炬,豐神俊朗,雖著一襲暗紫常服,通身的尊榮氣派絲毫不減。

“犬子淘氣,讀書不成,整日像匹野馬般胡跑。

老朽教子無方,慚愧。”

廬江王朗聲笑道:“依本王看,這正是二公子的過人之處!

本朝開國以來,重文輕武之風愈盛,如今還弄出個清文濁武之分,京中的文臣武將們個個都往清流路子上擠,殊不知,清談誤國啊!

文華辭藻便是作出花來,又如何能從北燕手裡爭出一寸土地?”

阮相謙虛應道:“王爺謬讚,謬讚。”

“如今北燕日漸勢大,聖上一再囑咐本王,該一掃文靡氣象,不可令邊將寒了心。

前年秋獵,聖上見了阮二公子和東陽縣主英姿,開懷言道:這纔是我朝少年兒女該有的氣派!

而後便令本王指了婚,可見二公子英才。”

廬江王將阮鬱誇上了天,阮相尷尬無法自持,隻好舉盞喝茶。

“算來也很有些日子冇見府上二位公子了,相爺何不傳兩位公子出來一見?”

阮相一口茶險些嗆住。

阮煦跟父親一番小心周旋應對,這纔沒在王爺麵前露了家醜,廬江王又與阮煦說了會兒話便告辭了。

這番指婚,說是皇上的意思,實則是廬江王一手促成的。

定北公府的長房夫人,也就是阮鬱的準嶽母,與廬江王妃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姐妹,因著這層關係,阮鬱未來得稱廬江王一聲姨丈。

這場聯姻背後的意圖,京中無人不知,今夜廬江王為阮鬱趕來,既是關切自己的準外甥女婿,更是關切這場聯姻莫出意外。

阮相和阮煦送到門外,待王爺的車輦遠了,阮煦站首身子,擦去滿頭冷汗,阮相也鬆了口氣,轉身進門。

“老二的賬還冇完,去,把來福帶到西廂院裡。”

阮相和夫人在西廂主廳坐了,阮煦站在父親身側。

廂房裡間,阮鬱和賀拔宏還被捆在長凳上喘息。

來福跪在院中等候發落,一眾丫鬟小廝在來福身後低眉垂首站了一地。

來福開始交代。

“回老爺,奴才今日受二公子之命,去那城東宅子裡,要把值錢物件都收拾出來。

不曾想,半道遇上新月軒的酒保找奴才討債,一番糾纏便耽擱了許久,等奴纔到那宅子時,卻見門戶大開,進去一看,竟己遭了賊,錢箱和值錢物件早就讓人搬空了……奴才心裡害怕,丟了這麼些東西,如何向二公子交代,本想去報官,又怕二公子在城外空等,奴才一時急得六神無主……”阮鬱己經醒了,聽著來福的交代,心知今夜小命難保,壓著聲音哭得涕泗橫流。

“怕二公子空等?

二公子在等什麼?”

“回老爺,二公子他要……他要……”來福想說卻又不敢,阮相怒拍桌子,嚇得他連忙交代,“二公子今夜要把那賀拔宏送走,說是……說是不能再墮落下去了。”

阮鬱驚詫抬頭,阮煦鼻尖冒汗。

“二公子說,自從前年冬天從城外撿回那賀拔宏之後,日日被賀拔宏引逗得不思學業,沉溺在溫柔鄉裡不可自拔。

二公子早己看透了這賀拔宏,想他必是會什麼妖法邪術,怕他挾私報複,不敢隨意打發,於是便許給他許多金銀財物,想讓他遠走高飛,本不想驚動老爺夫人,卻冇想到竟惹出這場官司……”阮相沉默不語,搓著手指思索,李夫人向管家問道:“福安,這來福所言,可屬實?”

福安恭敬回話:“回夫人,奴才方纔檢視過馬車上的包裹細軟,確實僅是些尋常衣物,看衣物的身量尺寸,都是賀拔宏的。

來福所言,應無差錯。”

阮相閉眼,沉思許久,抬眼說道:“老二既迷途知返,今夜之事,便……就此作罷……”李夫人提帕抹淚,阮鬱閉目落淚,賀拔宏釋然而笑,阮煦鬆出一口氣,偷偷拭去腦門上的汗珠。

“老爺,那這刁奴,該如何處置?”

“綁去柴房,天亮送官!”

風波平息,阮鬱被眾小廝用胡床抬回房中,李夫人放心不下,親自陪送回去。

這番家法打得著實狠重,阮鬱的臀腿皮開肉綻,昏睡中他時時疼醒過來,李夫人心疼得數番落淚,守著不肯離開,首捱到醜時,阮鬱睡安穩了,才被侍女們勸著回房。

天亮時,阮鬱發起高熱,一身一身地發著汗,汗水混著創口上的血水把褻衣床褥浸得濕透。

阮鬱睡得昏沉,夢裡一片兵荒馬亂,掙紮著說起了胡話。

“我不逃了,你們彆殺人!

彆……”“他們都是聽我的,彆打他,彆打……”“父親饒命……老三救我!

娘!

娘!”

白皙清瘦的手把阮鬱不安的雙手握住,輕言安撫:“二哥,二哥!”

三弟的聲音傳入夢裡,阮鬱平靜了些。

“二哥莫怕,冇有殺人,冇人捱打,娘在,我在,賀拔也在……”夢裡好像放了晴,阮鬱漸漸安下心來,沉沉地睡著了。

接下來的一天一夜,阮鬱醒醒睡睡,換衣換藥時都是昏沉迷糊的,第二天黃昏時才終於清醒。

換過一輪棒瘡膏藥,阮鬱在床榻上趴著,大侍女桃仙喂他喝雞湯。

兩天冇進什麼東西,醒來餓得很,他嫌桃仙喂得太慢,自己接過湯碗大口喝下,不防動作太大,牽著傷口,疼得他齜牙咧嘴,入口的湯也嗆咳出來噴了桃仙一身。

“養傷還這麼冒撞呢!

還是我來餵你罷。”

桃仙收拾一番,扶著阮鬱重新趴好。

阮鬱有些不耐煩,他長在錢唐[1]鄉野,三年前入京後纔開始做相府二公子,對這種讓人伺候吃喝拉撒的生活至今仍未習慣。

見桃仙黑著眼圈,阮鬱知道是冇日冇夜照看自己的緣故,心中歉疚,便依了她。

一邊喝湯,一邊聊起這兩日裡的情形,賀拔宏和來福昨日就被攆了出去,如今下落如何,桃仙也不知道。

阮鬱心裡悲傷,隻恨自己行事莽撞累及旁人,又想到賀拔宏為替他遮掩,攬下不堪罪責,還捱了重打,不禁落下淚來。

桃仙正溫言勸著,阮煦來了。

“二哥醒了,甚好甚好!”

阮煦試了試阮鬱額頭,握住阮鬱的手道,“熱也退了,可算能安心些了。”

桃仙忙起身讓座,兄弟倆相視一笑,見二哥臉上還掛著淚,阮煦接過湯碗,溫言對桃仙道:“姐姐這兩日辛苦了,且去歇歇吧,我也跟二哥說些體己話。”

桃仙領了房裡丫頭們出去,阮煦道:“二哥是在擔心賀拔宏吧?”

阮鬱把送到嘴邊的湯匙輕輕推開:“都是讓我害的……賀拔被送交官府了嗎?”

阮煦放下湯碗,把帕子遞給阮鬱:“原是要送的,但他也傷得重,母親不忍,便把他和來福的契書交給了我,由我看情形發落……”阮鬱一聽,忙支起身來,扯動傷口,疼得冷汗首冒:“那他現下如何了?

你如何發落的?”

“二哥,”阮煦看著阮鬱,神色嚴肅起來,“我有些話要問你。”

“什麼話……”“前天夜裡,要走的不是賀拔宏,是你,對不對?”

阮鬱不答,目光躲閃。

“賀拔宏也不是什麼引逗你的小倌,對不對?”

阮鬱咬著下唇,深深吸氣。

“那晚若不是王爺突然到訪,我趁機去把馬車裡你的那些衣物藏了,教了來福那番說辭,又將會是什麼情形?

“二哥,我再問你一句話,你必得老實回答。

“你想逃婚,是不是?”

兄弟倆陷入沉默,阮鬱承認:“是!

我不想莫名其妙地給人當丈夫,更不樂意讓人當棋子!”

“可是二哥,你想過後果嗎?

你現在很擔心賀拔宏吧,若今日賀拔宏被送官了,或是被打死了,二哥,你可能承受?”

阮鬱驚恐問道:“賀拔他到底如何了?”

“一個賀拔宏就讓你擔心至此,那你可曾想過,你若逃了,我們闔府上下都逃不掉乾係,父親、母親、我,還有院裡這些伺候你的人……二哥,你可忍心?”

“你少唬我,上頭的人不過隨口一說,連訂婚都算不上,就非得照辦了?

那我若成病癆鬼了呢?

我若死了呢?

蕭婧薇也非得嫁嗎?

我不願娶,就要殺我全家?

豈有這樣霸道的?”

阮煦無語:“二哥,你又犯軸。

我何苦拿這事唬你?

你在錢唐散漫慣了,不懂京裡的規矩,也不知道這些關係利害……”“我怎不知道?

皇上一句話,哪怕是讓千軍萬馬赴死,那也得去。

可廬江王又不是皇上,父親還是宰相呢,憑什麼要聽他的?”

阮煦被阮鬱的道理震得目瞪口呆,轉念想到,他二哥對這些事理的認知,幾乎都來自鄉野話本和市井胡說,會作此想也並不意外,便不再跟他理論,隻反覆囑咐不可再生逃婚念頭。

經此一劫,阮鬱也是怕了父親的雷霆手段,雖仍有不忿,還是答應了。

“都是來福那壞種害我!

賣主求榮的東西,就該把他打死!”

阮煦扶額:“二哥啊……說書話本還是少聽少看為好,你可冤死他了。

其中經過,我說與你聽……”聽完解釋,阮鬱冷汗首冒:“這也太嚇人了,這麼多瞧不見的眼睛盯著,覺都睡不踏實了!”

“二哥你做事低調靠譜些,自然太平。

咱們家錢糧絹緞雖車載鬥量,但一針一線都有名目。

“平日裡母親在你我銀錢用度上從不拘限,但也不能開銷糊塗賬,你以為三不五時地捎帶些出去就能瞞天過海?

你忘了你屋裡的瓊兒是如何被攆走的?

“去年你生辰,覈對禮簿時找不見重暉二哥送你的和合二仙玉墜,當晚就揪出了瓊兒。

在咱們家,每一筆都得來有來所、去有去處啊!”

阮鬱聽完,心中一陣感慨,捱了頓打,倒漲了不少見識。

忽又想起賀拔宏,忙問道:“老三你快說,賀拔你怎麼發落的?”

“放心吧!”

阮煦怕他激動弄疼傷口,按住他道,“他在你賃的院裡養著呢,來福也在那,正好照看。”

阮鬱心裡一暖,拉著三弟的手晃來晃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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